原标题:承享音乐与文学共同的激荡
凸凹
柏辽兹的文字实在是好,畅达、激越、宏富,像大海中的潜流,像旷野下的地火,让人心潮涌动,让人激情燃烧,觉得人要有沉潜的格局:不能像小树,稍一挺身就招摇;也不能像小河,甫一流淌就喧哗。
为什么会这样?系因为——
这虽然是一部音乐家的自叙传,却拥有着文学经典的种种特质,乃正经的大作品。其音乐生涯的传奇只是经络,而生命的解析和精神的反思才是内核——它是人的心灵史和思想史。它告诉人们,柏辽兹之所以是柏辽兹,源于他是被文学和音乐共同造就了的人物,他的人生意义,不仅裨益于音乐家,也裨益于文学家。
柏辽兹的幼年是幸运的。他出生在有宗教信仰的家庭,在那种轻物质、重灵魂的氛围内长大。他说:“自从这种充满魅力的宗教不再焚烧别人之后,他却带给我整整七年的幸福时光,至今还保留着一份温馨的回忆。正当我领取圣餐之时,一支少女合唱团唱起了圣体赞歌,那清澈的声音忽然在我体内产生了一种神秘的震撼,令我感动,感到一片充满了至爱至善的天空在我面前展开,是那么空灵、纯净、美妙,‘神圣’油然而生,我合着那优美的旋律,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虽然十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合唱正是《尼娜浪漫曲》的主题曲‘当至爱归来’,但当时我就产生了对音乐的心驰神往!”
而他的父亲,正是一个心中充满大爱的人。他是一个医生,知识渊博,技艺精湛,与患者交往,不仅治病,也医心——耐心地与病人交谈,解答他们心中的困惑。“他是以一种非常无私的态度去完成他的工作的人,并不认为自己是由于生活所迫才勉强为之;相反,他认为他从事这项职业,可以造福穷人和农民。”因此他为普通人撰写医学科普读物,让他们感到,关爱始终就在身边。他敬重这样的父亲,愿意在他的督导下修习自己的课业。然而父亲对他的功课并不作苛求,却鼓励他在古典文学的瀚海中自由涉猎。“啊,父亲,他同时是我的语言、文学、历史、地理甚至是音乐的老师,有着永不言倦的耐心!”于是他读了大量的文学经典,其中包括维吉尔、贺拉斯的英雄史诗。“维吉尔虽然有着远古的深邃,却可以在他感性的史诗中和我谈论激荡的壮志豪情,点燃了我那星光闪烁的想象之火,让我迷醉在豪迈与崇高之中。”
正是这种音乐和文学的双重启蒙和涵养,使柏辽兹具有了复合的文艺品格,有了“远观”和“超越”的能力:因而使他能够以文学评判音乐,以音乐提升文学(趣味),确立了自己卓尔不群的艺术坐标和价值取向,贡奉了激荡尘俗的艺术成果和精神见地,让两界要人均瞠目结舌。
事实上,柏辽兹首先是文学家。他离开家乡,依父亲的意愿去巴黎的一所医学院就读。有意思的是,医学院的学生好像都有文学情结,所以他最先交往的,恰巧是几个酷爱文学的年轻人。于是,对维吉尔、莎士比亚和歌德、海涅的崇拜,要比对格鲁克、韦伯和贝多芬的崇拜来得强烈。而那时正是个浪漫的时代,文学更能满足青年人在个性上的张扬和对时势的主观干预,他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朋友的推荐,在多家报刊上撰写专栏文章,发表富有战斗性的、辛辣讽刺的时势评论。他的文章风格引起了一些思想解放的音乐评论家的注意,他们力邀他写批评性的乐评,说他们“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一个乡下来的青年,又读过那么多的英雄史诗,世俗的因素丝毫不会影响他放开笔锋。他便意气风发,激情放笔,纵横捭阖,一路杀伐,既冲涤了乐坛上的僵化与腐朽,令“革新者”称快,又开罪了一大批音乐界的权势人物。无论如何,他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知名人士”。他的“知名”,颇具有黑色幽默味道:大仲马、巴尔扎克对他点头示敬、把酒言欢,但是巴黎音乐学院的院长凯鲁比尼和巴黎歌剧院的总经理克罗采尔却对他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这就注定了,当文学的激情让位于旋律的冲动,专心地进行音乐创作的时候,他的前行之路毫不明媚,而是遍布荆棘、四面楚歌。当他想试图通过演唱萨奇尼的《俄耳浦斯》中的一段《她慷慨给予我》,让歌剧院院长认可他对节奏的把握能力,从而聘他为专业作曲的时候,院长的一个暗示,致使指挥不舞动乐棒,伴奏不拉准调门,让他败下阵来。最后,出于怜悯,只给了他一个合唱队员的差事,以至于不会饿饭。他伤心地哀叹道:“当我期待成为一名哪怕是受人诅咒、唾骂的作曲家之时,却成了一个二流剧院的合唱队员——从骨子里被人轻蔑。我真是敬佩我的父母,他们付出的巨大努力竟然获得了这样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