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通:男,山西文水人,现住太原。小说家,评论家。
“
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于1921年底,始在晨报副刊连载,至今正好百年。我重读了这部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之作。阅读初衷是纪念性的——一个文学痴人对他所敬仰的文学巨匠的一种纪念方式。出乎我的意料,这纪念性阅读竟成为一次艺术的探寻。是的,百年时光,老尘积厚,可从这部作品中,我却分明感觉到它强大的气场,让我记起卡尔维诺关于经典的那些定义,他说,经典就是一本永远不会耗尽所指能指的书,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是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它将不断在其周围制造批评话语的尘云。
阿Q名扬天下,仰其“精神胜利法”。他一生的阴晦晴明、悲伤喜乐,巅峰末路都与“精神胜利法”脱不了干系。对此,历来论家概括以“麻木”二字,而“国民性”,而“不觉悟”,进而导出革命话题。此一派论述,论家亦多,论述也透,我曾是极受益的。然百年倥偬,时过境移,“精神胜利法”尚或还有别的空间可探?于是,我对阿Q“精神胜利法”作了一些勉强称得上文化心理探源寻流的事情,成此拙作。
屏蔽记忆
01
《阿Q正传》一开篇,鲁迅先生就写了阿Q的种种“优胜”行状,譬如“先前阔”“见识高”“颇自尊”。然而,这些优胜,是“精神胜利”的种种状态,还够不到“法”。“精神胜利法”,其节点在“法”上,是法门,路径,一种近乎人生观、方法论的东西。为述其所以,不妨先引一段文本:
“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了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走了。”
这段文本,对“精神胜利法”做了完整的描述。阿Q被闲人揪着辫子碰了响头,败得一塌糊涂,可瞬间就转败为胜。这个大反转,盖因其在心理上做了李代桃僵的记忆替代,现代心理学称之“屏蔽记忆”。《简明现代思潮辞典》这样注释它:“以一个不重要的记忆取代另一个重要的记忆,或称覆盖记忆。”为论述方便,允我做一点无伤大雅的“修正”:以一个快乐的记忆取代另一个郁闷的记忆。我以为,要实现记忆替代,除心理目的驱动外,还需记忆替代物有足够强的快乐能量。“总算被儿子打了”的心理,就是阿Q的记忆替代品。这快乐能量若何,且试做分析:指认人家为“儿子”,阿Q确凿就是“老子”;这是阿Q最大的心理满足,此一也。做人家老子,暗含给人家父亲戴了绿帽子的潜台词;这是置敌于死地的狠厉杀招,此二也;被打固非好事,可打人者是平地生出的儿子,故有“总算”的快乐,此三也。这三层形成足够强的快乐能量。再看流程:“站了一刻”是屏蔽时间,“心里想”是屏蔽过程(浓缩的),“心满意足的得胜走了”是屏蔽成效。这表明阿Q的记忆替代物的能量大,动力强,可以迅速传递,快速膨胀,形成对烦恼记忆大面积覆盖。“精神胜利法”和“屏蔽记忆”具有同一性,前者侧重于精神内核的揭示,后者侧重于方法路径的考量。
我们知道,“精神胜利法”是阿Q赖以生存的法宝,也是转败为胜的法门。鲁迅先生大匠之心,为阿Q的“精神胜利法”设计了更多更严酷的考验。未庄的闲汉们并非等闲,当他们得知阿Q以“总算是儿子打老子”为标志的精神胜利法取胜时,决计破除这法宝:“此后,每逢揪住他辫子的时候,人家就先一着对他说:‘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阿Q用一个比“畜生”更不堪的“虫豸”自我糟践,以期逃避屈辱。当胜利者揣着“阿Q这回可遭了瘟”的得意离开时,阿Q为自己按下“屏蔽”键,“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走了”。最严酷的检验,莫过于在死刑判决书上画押。阿Q的“精神胜利法”太过神奇,在死神的催命面前,他脑筋里转游的竟是“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当他把圆“画成瓜子模样”时,竟认为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这种记忆替代,大大地消解了他对死亡的恐惧。而且,几乎是同时,“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一语,像是禅家的顿悟,让阿Q彻底放松,他睡着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攻无不克,连死亡都会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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