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读者都会对他喜欢的作家有一个想象,但对于余华的读者来说,只从作品中来设想他却是远远不够的。
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先锋”作家时,我却并没有见过他本人,只是从照片上看到他那副精干和深沉的样子,少年老成,大师气象。那时我想象中的余华是冰冷和阴鸷的,不苟言笑而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眼光。我以为这样的人是很难接近的,因为很难想象,一个容易接近的人会写出那么多冷酷而幽深、晦涩而坚硬的作品,会那样热衷于人性中的阴暗,对血腥和暴力痴迷。然而最近半年来的接触表明,这个预期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余华其实比任何一个有成就的作家都更容易打交道,更少矫饰和故作姿态,他甚至还保持了一颗不曾泯灭的童心,还有着完全“北方化”了的坦诚与豪爽,这使我倍感惊讶。
然而惊讶之余,却又觉得很自然了,一个最复杂的人常常也最简单。余华笔下的故事线索是复杂的,小说意蕴是幽深的;但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却常常是至为朴素和简单的,《活着》中的福贵,《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和许玉兰,《兄弟》中的宋钢和李光头,甚至宋凡平和李兰,甚至“刘作家”和“赵诗人”……性格无不是简单、质朴和直观的。余华正是和他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可以放声而爽朗地大笑,可以小口但实在地喝酒,谈吐率真而不绕弯子,与你较劲而不留什么余地。他还说他身上有山东人的血液,因此也就有着山东人的那种质朴和爽气。我忽然觉得,也许余华身上的复杂和简单是有“分工”的——他的“头脑”负责作品中的复杂,主题是复杂的,蕴涵的思想是复杂的;可是他的“心”却负责他作品中人物的简单,性格是简单的,说话是直白的,行为逻辑从来都是不加掩饰直奔主题的,在某些时候是充满“小坏”、而最后又无不是自我惩罚和救赎了的……
嗬,头脑和心灵的分工,这可是个发现。如果说小说中的人物性格一定有作家本人的影子的话,那么在余华身上是最显在和直观的,这个特点真是令人喜爱的。
二
很多人一直在讨论余华小说中的“转型”,为什么他早期和后来的风格是如此的不同?我记得只有一个人把道理讲得最简单而可信,是作家李洱的一个说法:“余华为什么从残酷转向了温情,从阴郁转向了明朗?为什么——因为他做了父亲,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这是在一个有多位作家参加的与高校学生的见面会上说的,学生们终于明白了,复杂的问题原来是如此的简单。这个出其不意的精彩回答几乎拯救了李洱,因为他此前竟一直处在莫名其妙的紧张之中,大汗淋漓推推让让不肯说话。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看到他终于情闲气定,泰然自若,网易,侃侃而谈了。我也忽然想到,从阴郁而丰盈的南方,多雨而潮润的南方,街道和人心一样机巧精致参差错落的南方,来到干燥而明朗的北国,在冬春两个季节里都一览无余的北京,语言也由宛转细腻而变得直接简练的北方,余华能不发生变化吗?
我一直有一个自鸣得意的发现,那就是我以为在最优秀的作家里,余华是为数不多的懂得“用减法”的作家之一。鲁迅是最善于用减法的,他的小说线条单纯至极,人物近乎白描,情节总充满戏剧性地集中而简练,语言也最干净俭省,因此他能够成为新文学的典范,成为文体、语言与美学方面的范本。而当代的作家中有这样功夫的作家要首推余华,他也是这样地擅长用减法,形式感这样地强。他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大概只有两三千字,却提出了这个时代真正可以与鲁迅的《狂人日记》相提并论的命题:那就是“精神如何成年”的问题。我们总是要让坚守着纯洁的道德与信念的孩子,在他所谓的“成人仪式”上遭受一场致命的挫折,让他知道成人的世界是这样地坏,成人的道德和秩序是这样地自私和专断,当他感受到这样一场精神破灭的悲剧之后,他就“一路欢跑起来”,或“赴某地候补”了。多么普遍、令人震惊又习而不察的日常图景啊;还有他的一直被忽略的《两个人的历史》那样的小说,只用了不到三千字就几乎书写了一个长篇才能够完成的小说容量;还有《现实一种》,多么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这“可能的现实”比“真正的现实”来得还要令人感到震惊和有深入骨髓的真实;《鲜血梅花》只有两千多字,却网罗了武侠叙事中全部的套路,把故事都减到了极致;在《许三观卖血记》中,是与鲁迅的《孔乙己》和《祝福》中酷似的减法式的处理与戏剧性的细节重复,会心的微笑与令人辛酸的大悲悯……这正是他的小说之所以受欢迎的根本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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